记者/李颂雯
通讯员/李立、谢智菲
受访专家/谭红海
广州白云心理医院成瘾医学科主治医师，广州仁泰医院（广州白云自愿戒毒医院）三区病区主任
他们深陷右美沙芬滥用的泥沼，有人精神错乱，有人中毒洗胃，有人肾衰竭。如今国家将右美沙芬列入精神药品管理，能有效地避免青少年坠入毒海深渊。
“今天不是很快乐，又是想od的一天。”
“每次od，小妹就30t起步。”
“虽然知道不好，但是每次od右美都会让我嘴角上扬。”
“o多了冲到急诊室，医生差点给我洗胃。”
“再也不od了，我现在连看题都看不进去。”
“有没有一起od的姐妹呀？”
“慎重，马上7月1日了。”
…………
这些年轻人的“黑话”，你看得懂吗？
在微博、小红书、百度贴吧等社交平台上，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语——“od”，频频出现在一些隐秘角落。
谁又能想到，这个“暗语”背后，隐藏着一个惊人的秘密：
od，是英文“overdose”的缩写，指过量服用药物；
t，则是指片、粒；
“右美”“优米”“优美”，代表药物右美沙芬。
这些孩子，竟是在交流“嗑药”经验。
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右美沙芬一直作为“止咳药”而存在，但自今年7月1日起，右美沙芬单方制剂被正式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管理。
也就是说，如今过量服用右美沙芬，已非单纯的药物滥用问题，而是违法行为，是“吸毒”。
伴随着新规落地，这个隐秘的世界，正浮出水面。
大量药片；图源/壹图网
躲在房间，她们偷偷吞下药片
网络上，右美沙芬的滥用群体常自称“od妹”，主要是年轻女性。
她们互相分享用药感受、发泄内心的痛苦，并常配以黑暗、怪异的头像或图片，一种阴暗气息扑面而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当下一个流行词：“丧”（网络语，形容年轻人失去目标和希望，陷入颓废的生活状态）。
但是，“丧”字显然不足以形容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
2023年年底，四川成都新都公安大丰北派出所民警在工作中发现，一小区内四名未成年人通过网络邀约，配合白酒口服右美沙芬片，以获得快感。
在查获现场，四人行为怪异。其中三名人员手舞足蹈、精神亢奋、眼神空洞，还有一名人员躺在床上，逐渐陷入意识丧失状态，后被送往医院救治，经诊断证实为药物中毒性意识障碍，经过数小时的洗胃和抢救，才捡回性命。
而就在民警抵达前，她们分别服下了14~28片不等的右美沙芬。
生活在哈尔滨的初中生王航（化名），因学习成绩排名靠后，父母又忙于饭店的生意，缺乏对他的关心，以致他在生活中找不到存在感，经常感觉情绪低落。
上初一时，经朋友介绍，在强烈好奇心的驱使下，吃上了右美沙芬。
他第一次就吞下了14粒，但并未感受到任何快感，反倒是非常难受，头晕、恶心、犯困，在床上躺了一下午。
后经连续服用，体会到了朋友口中说的那种飘忽忽的感觉，便感觉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就这样，他隔三岔五就吃一次，每当心情低落时更甚，后来无法自拔，服药量越来越大。
2018年，辍学在家的吴华（化名）在游戏玩家群中，看见有玩家分享一款名为右美沙芬的“上头糖”，这名玩家声称“吃了就不会犯困”。
吴华因好奇便在网上买了两盒，也加入了“嗑药大军”，彼时他才16岁。
后来他不吃药就会情绪失控，不受控地砸墙、摔东西，被父亲送往医院戒毒。好不容易戒毒成功，2020年8月，他再次拿起药片，吃下跟以往一样的药量。
然而，这次他昏迷了过去，被送往医院洗胃、抢救，并确诊了急性肾衰竭。
最后，父亲花光积蓄，才把他从重症监护室救了回来。
药物滥用，是指与医疗目的无关，反复、大量使用具有依赖性的药物，用药者采用自身给药方式，导致发生身体或精神依赖性的行为。
为追求所谓的快感，右美沙芬滥用者不惜一次吞下十几片、数十片的药。
这是什么概念？
按照右美沙芬的说明书，其规范用量是，一次1~2片，一天3~4次，最长使用时间不宜超过一周。而滥用者可能一次吃一板，甚至吃一盒。
广州白云心理医院成瘾医学科谭红海医生告诉本刊记者，其在临床上接收的右美沙芬成瘾患者，多数都每天吃到四五十粒。以一盒2板共24片计算，相当于一天服下两盒药！
令人痛心的是，右美沙芬滥用还有低龄化的特点。
谭红海医生所在的医院是广州市内为数不多的专业戒毒机构，接收过不少自愿就诊或司法机关移交过来的药物滥用者。
谭医生介绍道，右美沙芬滥用者的年龄，主要集中在30岁以下，当中又以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居多，他们是中学生，甚至是初一、初二的孩子。
这与国家药监局特殊药品检查中心专家库专家、北京高新医院戒毒科主任徐杰的观察如出一辙。他在2016年接诊了首位因“感冒药”上瘾的患者，之后就陆续有右美沙芬成瘾的青少年在父母的陪同下前来就诊。
据统计，徐杰所在医院2018年接诊的药物滥用患者约100人，2022年达到了300余人，这些患者中大部分都是青少年学生，其中18岁左右的年轻人占多数。
这在国家药监局2017年发布的《国家药物滥用监测年度报告》中得到了印证。该报告显示，2016年我国药物滥用人群中，35岁及以下年龄青少年占51.7％，超过了总数的一半。
滥用者在网络上形成“圈子”，使用暗语交流，常人难以察觉。私下躲在房间偷偷服药，有些还会将右美沙芬放进瓶装汽水中摇匀服用，令事情变得更加隐蔽。
等到家长发现，为时已晚。
天使与魔鬼，一线之差
许多滥用右美沙芬的孩子，并不真正了解自己行为所带来的危害。
当遭到质疑时，他们会辩解说，“这是药，不是毒啊”。
其实，不少人听说右美沙芬被作为精神药品列管时也有困惑，“这不是传统止咳药吗？”
好比，在2022年年底官方发布的《新冠病毒感染者居家治疗指南》中，它还被列入止咳用药参考列表。怎么突然就变精神药品了呢？
药物的疗效与毒性本就是相对的，尤其对于右美沙芬来说，药与毒，只是一线之隔。
谭红海医生解释，右美沙芬的成瘾性主要源于其化学特性和作用机制。
右美沙芬（常见形式为氢溴酸右美沙芬）于1990年在我国上市，是一种人工合成的吗啡衍生物，属于中枢性镇咳药。
它可通过抑制延髓咳嗽中枢来发挥止咳作用，常用于治疗感冒、急慢性支气管炎引起的咳嗽，尤其擅长治疗顽固性咳嗽。
与此同时，它也有吗啡类似的成瘾机制，能与大脑中的受体结合，改变多巴胺等神经递质的释放和再摄取，从而产生愉悦、满足的感觉。只是，由于作用强度和作用受体的位置有所区别，其成瘾性没有吗啡那么强。
按说明书规范使用，它几乎无成瘾风险。
但大量服用后，则可能出现欣快感、醉酒感，高度兴奋、幻觉等症状。过量使用时间一长，就会出现成瘾依赖。一旦停服就脾气暴躁、坐立不安、肌肉酸痛、涕泗横流、全身发抖，或是感觉蚂蚁在身上爬行等戒断症状。
为追求更高的快感，或缓解停药后的不适，滥用者会再次获取这些药物，且不断加大剂量，最终让自己坠入黑暗的深渊。
最直接的危害——急性中毒
“有些人一下子就把药量加大到正常用量的10倍、20倍，大脑都还未受到药物控制，产生精神症状，就先出现呼吸困难、癫痫、意识丧失，甚至窒息、昏迷等药物中毒的症状，需要送到医院抢救。”
谭红海曾在医院急诊科工作十年，接收过无数滥用药物的患者，如今也时常支援综合医院的药物滥用者的抢救工作，其中不乏滥用右美沙芬中毒者。
右美沙芬过量使用毒性有多大？
徐杰表示，服用1000毫克右美沙芬产生的毒性，与吸食10毫克海洛因相当。
而谭红海指出，每个人耐受程度不同。临床上，有的人吃10~20粒就会出现肝脏、肾脏、大脑等脏器的损伤，甚至是中毒，需要送到医院抢救，洗胃、排毒。
隐蔽的伤害——大脑损伤
滥用者会出现情绪不稳定、思维混乱、记忆力下降等症状，影响正常学习、工作。
谭红海表示，这种危害对青少年儿童而言更为严重：“容易出现精神错乱、神志不清、暴躁、兴奋、紧张、情绪不稳定等精神症状，甚至会因此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早期。”
这些损害会持续存在，甚至伴随终身。
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附属精神卫生中心袁逖飞教授就曾表示，服用右美沙芬可以导致精神症状与持续行为异常，许多患者在戒断后数月内仍然不能完全恢复状态。
“一般三十岁会是一个节点。有一部分人成家后，或参加工作后，迷途知返，走上戒毒之路；而另一部分人则会因为右美沙芬的欣快感不能满足所需，而选择吸食其他毒品。”
药物滥用，像一张暗网，无情地吞噬掉这些孩子的安全与健康。
滥用药物也不止是个人的堕落，对家庭、社会都会造成不可估量的危害。
补齐漏洞，滥用即“吸毒”
对于这次监管升级，成瘾医学从业者并不意外，甚至业内早有共识，认为右美沙芬被列管是迟早的事。
“我们科室处理这类问题非常多。”谭红海说。
早在2020年10月，谭红海所在的广州白云心理医院就收治过一位男性患者。这位患者入院时异常兴奋，说话滔滔不绝，且言语相当夸张，一时说自己凭空看到神仙和已去世的人，一时又说有人要追杀自己，甚至精力充沛到连续4 天晚上不睡觉。
然而，为他按常规检查后却发现，冰毒、摇头丸等兴奋性毒品尿检均呈阴性。
经治疗，在该名患者病情好转、情绪稳定时才得知，他是因过量服用右美沙芬才导致出现一系列怪异行为。
谭红海坦言，表面看，右美沙芬滥用是个新问题，实际上，这是止咳水滥用问题的延续。
千禧年之初，我国部分地区出现青少年滥用止咳水成瘾的问题。那时就有一些滥用者为放大止咳水中“可待因”（一种阿片类药物成分）带来的快感，同时服用右美沙芬。
随着我国禁毒工作的推进，2015年，含可待因成分的止咳药水被升级为二类精神药品管控，原来的滥用者很难再从正规途径获取止咳水，右美沙芬便成为替代品，滥用现象开始出现。
“近年滥用右美沙芬的人跟以往滥用止咳水的人，实际上是同一群人。”
近年，我国对右美沙芬的管控逐步收紧。
2021年12月，国家药监局首次收紧对右美沙芬的监管，将右美沙芬单方制剂由非处方药转换为处方药。
同时，修订右美沙芬的药品说明书，删除“长期服用无成瘾性和耐受性”表述，并在“不良反应”项中增加“乏力、肌肉不自主收缩、腹部不适、视幻觉、精神错乱”等内容。
然而，监管效果并不理想。
据报道，在成都、海口等城市仍相继有药店被查出未凭处方售药或不规范销售的情况。网购的便利性，也助长了滥用行为。
为进一步加强监管，2022年12月1日，《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正式实施，其中明确，右美沙芬口服单方制剂禁止通过网络销售。
2023年2月，国家药监局等三部门发布通知，提出了严格控制右美沙芬单方制剂药品生产量，强化药品经营环节监管，加强寄递渠道查验等要求。
但由于右美沙芬仍属于非管制类药品，违规交易和使用的成本低。很多滥用者仍会通过美团外卖、网络黑市等渠道大量购买右美沙芬。
终于，今年5月，国家相关部门连发两文。
5月7日，国家药监局、公安部、国家卫健委调整精神药品目录，将右美沙芬列入第二类精神药品目录，自2024年7月1日起施行。
5月21日，国家药监局、国家卫健委再度发布通知明确，自2024年7月1日起，未取得相应品种定点生产资格和生产需用计划的企业不得生产右美沙芬、纳呋拉啡、氯卡色林、含地芬诺酯复方制剂、咪达唑仑的原料药和注射剂。上述品种不得委托生产。
人们可能听说过的安眠药“安定”、止痛药曲马多等可成瘾药物，就属于二类精神药品。
右美沙芬被列入精神药品管制，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从此右美沙芬在法律上兼具药品和毒品双重属性。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357条第一款规定：毒品，是指鸦片、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冰毒）、吗啡、大麻、可卡因以及国家规定管制的其他能够使人形成瘾癖的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
滥用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实际上就等同于吸毒。
谭红海分析，这相当于补上了一个漏洞，不给瘾君子们可乘之机。
以后，对于滥用右美沙芬的行为，司法部门可以介入处罚。
我国对毒品的管控力度非常强，可以预见，右美沙芬滥用的情况可以得到有效遏制。
“就像安定类安眠药，在此前被列入了第二类精神药品管理后，现在已经很少出现安眠药成瘾、依赖的案例。”
药瘾不好除，心瘾更难解，
需社会共同努力
事实上，一旦染上药物成瘾，要戒断并不容易。
北京高新医院主任戒毒治疗科主任徐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袁逖飞教授均表示，右美沙芬滥用者的复食率可高达近90％。
躯体的瘾目前有多种手段进行帮助戒除，难治的是“心瘾”。
有专家指出，只要青少年滥用药物的心理根源没有解决，滥用的需求就存在，成瘾者就会在“不同成瘾性药物间游走”。
那么，这些孩子滥用药物的深层动机，到底是什么？
根据谭红海的临床观察，滥用右美沙芬的患者主要是追求两种目的——
一种是出于猎奇心理，为了追求滥用药物带来的欣快感和刺激感。
而另一种，则更多是为了逃避现实带来的痛苦，如家庭关系不和睦、学习压力过大、情感问题等，选择滥用药物来麻痹自己。
谭红海坦言，很多药物滥用者都同时存在抑郁症、焦虑症等精神和心理问题。
这些当然不能成为滥用药物的理由，但也说明，右美沙芬成瘾者要想成功戒毒、防止复吸，光靠患者自身的努力是不足够的，除了要戒躯体瘾，还要进行心理疏导或心理治疗。
往深处看，很多时候是这些孩子的家庭教育出了问题。
他们在学习或生活上遇到困难，却得不到老师或家长的理解，最终只能向外诉求。
青春期孤独、迷茫的灵魂，遇到“不怀好意”的抱团取暖，很容易误入歧途。
谭红海说，除了医院和患者共同努力外，很多时候还需要来自家庭、社会、司法部门、教育部门等不同群体和机构部门的关怀和帮助。
当这些患者感觉有依靠时，在日后即使再遇到问题，也不会首选滥用药物去解决。
无论如何，右美沙芬不是生活的调味品，无法弥补空洞的心，只会将人一步步拉入深渊。
切记，不要滥用或超量使用药物，包括任何一种！
（本文案例中人物均为化名，部分案例来源于公众号“北京高新医院”）（编辑：谢晓）
《中国家庭医生》